逢人爱说我心中最棒的电影是《一一》。有人就问《一一》讲的啥,这个时候我就说不出话,只能愣几秒傻笑两声,就好像文艺装逼犯被抓了个现行。 认真想想,确实说不出它讲了什么,因为东西太多、太碎了。很多人看不下去《一一》,就是因为跟着一个镜头又一个镜头、一句台词又一句台词,慢慢慢慢就云里雾里,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大手一挥,关掉视频。这时候一些人就会蹦出来说,“看不懂是因为你还不懂人生”,气得诚意十足的观众直跺脚,大骂这些假惺惺的文艺片和这帮恶狠狠的装逼犯。 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想了很久,决定来试着谈一谈《一一》。 《一一》中有个情节是这样的。NJ回到家,妻子坐在床边抽泣。她低着头说,她每天对着昏迷在床的妈妈讲今天发生的事,发现每天都是一样的,跟妈妈讲的永远都好像是同一天发生的事。 这样的情节很容易赚到我的眼泪,我总觉得生活对永远忙忙碌碌而又突然驻足回眸的每一个生命来说,都太残酷了。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但省察过后,往往发现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的重复,所有的目的都能够被轻易解构,最后把世界模糊成冰冷的机械,自己往往迷失其中。 前几天中午吃过饭,我在客厅看电视。我妈刷过碗之后扭到客厅,叹了口气说,“今天咋我也不想睡午觉”,我说那你不睡呗,她想了想说,“不睡也不知道干啥,还是睡觉吧”,转身去了卧室。 像我妈,她的生活就很简单。周末也只是在卧室睡睡觉、看看手机,醒了去逛一圈超市,吃顿饭。我记得有个周末她无聊到逛了三次超市。我很害怕这样的生活,但又深知这就是生活或者说大多数生活的真实面貌,有一抹悲凉的底色早就涂抹在生命之上。 电影很无聊,是因为电影中的生活很无聊,而这恰恰是因为生活本身很无聊。 电影中NJ的妻子为了做出改变,寻找生活的意义,去到山中寺庙里静修。最后发现山里的生活更是一样的重复。这里寺庙中每天念经打坐的和尚似乎成了一个符号,念经打坐的生活成为所有尘世生活的一种最本质的概括,NJ的妻子去到那里,感受了这种概括,带着悲凉和醒悟重新回归生活。NJ从每日麻木的生活中暂时抽身,在东京与初恋又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在房门前想了又想,最后一个人回到家里。他想了什么?跟妻子的对白中说的很明白:“就算真的再来一次,也都还是一样的。”不管怎么选,生活的底色就是悲凉,最终都会过上最平淡、最重复的日子。人到中年,NJ和妻子的生活已经显露出生命的本真。 除了NJ夫妻的中年生活,影片中还有年老的母亲、新婚的弟弟、青春期的女儿、不谙世事的儿子、还有最后呱呱坠地的婴儿。这些生命放在一起,又构成了更大的重复。女儿的约会恰恰与父亲的轨迹用蒙太奇的方式拼在一起;NJ面对弟弟那种歇斯底里的新婚生活时表现出的平淡是不是也说明其早已经历;年迈的老母亲被安排成一个只能听不能说的身份,静静的作为所有人诉说的对象,却不发表一句评论;还有小儿子洋洋最后的那段话:“婆婆,我不说是因为我觉得所有事情你都一定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总让我‘听话’呢。”一下子就把生活每个阶段的重复诗意地表达出来。以及最后,婴儿的咕咕坠地,婆婆于朦胧中离去的暗示,生命的轮回不言而喻。 所以要说《一一》也并非碎片化的,它也有很漂亮的逻辑架构。但是我还是更愿意把《一一》当一篇没有框架的散文诗,随意的撷取每一个片段。这也完全便利于我们每个观众自由随性而且是更高层次地去欣赏《一一》。 电影很无聊,是因为电影缺乏完整的主题,而这恰恰是因为生命本身没有主题。 其实这是一个存在主义视角的解构。我们太喜欢寻找“主题”、寻找“定义”了,有时候没有很快找到这些东西立马就会坐立难安、手足无措。但其实你想一想,生命最后的主题是什么?除了生和死,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作为“主题”的东西,夹在生和死之间,惶惶七八十载的人生,其实就像一张白纸,等着被围绕你的各种鸡毛蒜皮填满。至于生命中的所有所有,你的悲伤你的高兴你的各种情绪、你遭遇的大事小事、你的爱情事业……其实这些都是你给它们的定义,生命本身就只是涂写着一些东西的一张白纸,无所谓悲无所谓喜。有的只是经历和呈现。 《一一》很努力地在这样做,想办法把这种存在主义的经历和呈现表现出来。但在尽量真诚地描绘这个机械世界的同时,杨德昌没忘记同样真诚地展现这其中的美。尽管这种每也难免带着悲凉,或者说看清生命本质的豁然。 另外我想说,这样的表达本身就有着游离于崇高和优美之中的美感。杨德昌的《一一》难免面临着和贾樟柯所遭受的一样的诘难:“生活本身已经足够让人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不开心一五一十的拿给观众看?”我想答案就是我前面说的,这样真诚的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太难能可贵的游离于崇高和优美之中的美。 “电影的发明让人类的寿命至少延长三倍”,感谢《一一》,感谢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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