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在我的体验中,同样属于,看的时候觉的节奏有些慢,看的过程中有些不耐烦,但看完了之后,会不断想起的那种。
村上春树在1Q84中,说人类的大脑进化到可以感知时间,有时轻且快,有时慢且重,这样变化着前行。这与时间是江河的说法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说是进行了丰富的补充——我想象自己站在水边,看着不同方向的水流交织在一起,数不清的混沌以互相抵消的方式构成了整体的秩序。
但这部电影,给了我更多的时间的想象,如果这条时间长河的尽头处,是悬崖与巨大的瀑布呢?所以时间之流并非在温柔的推动着我们一步步前行,让我们得以看到床外的柜橱,在客厅摇摇晃晃走动,徜徉于楼下的小卖部附近,走出城市,见识世界,而是在拖拽着我们,甚至在我们并不察觉的时候,一寸寸前往那个未知的尽头。我们与其说是探索者,不如说是已经深陷蛛网中的猎物,被一条丝线拉着前往那有去无回的终点。
而甚至真实的生活,比这个更加残酷,因为每个人的寿命各自不同,同时又非恒定,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时间并非江河,而是如同交错的城市排水道路一样,而我们仅仅是一条条脆弱的纸船,或者说,也许仅仅是一片片落叶,然后被时间拽动着,顺着不同的道路,不知何时,就落入等待我们的黑色井口。
而这部电影中的金永浩,就是这样一名过早的折戟者,在壮年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看自己的生活,是一步步被命运摧残,很多观影的人也觉得是倒叙,而沉淀之后,我觉得如果这才是命运的真实面目呢?BC, Before Christ,而我们每个人,在编年史中也都可以看成是距终点XX年。而这一感知其实也并非是新鲜的概念。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懵懂的时候,在通俗读物《白话26史》中似懂非懂的看到说,隋炀帝在半夜的时候,摸着自己的颈部,说:“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在镜头的引领下,我就这样从金永浩的瀑布开始,一步步朝着他生命的上游走去,走过了三天前他和青涩恋人的丈夫一起看望病危的她,所获得的相机中,还存留着承载着珍贵记忆的,但在当铺的老板看来一文不值的胶卷;走过了几年前,终于抓获妻子出轨的他,可以在愤怒的同时再没有任何负担的和情人腻歪在一起,那时他是金社长,事业上志得意满;走过了更早前,明亮的周末,香喷喷的食物面前,家庭的表面和谐分崩离析,而他在妻子和女儿的哭泣中,暴躁压抑;走过了妻子刚刚怀孕的时候,满面柔情与幸福地看着他,而他笑着出门之后立刻变成了老练的警察,可以内心毫无波澜的虐待审问犯人,还可以娴熟的讲述自己的故事,吸引刚刚认识的年轻女孩慰藉自己;走过了刚工作的时候,被强迫进行暴力审讯后,还要给满不在乎的上司和同事敬烟递茶,但面临青涩恋人初次找到自己的时候,自厌到进行表演,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蜕变成可以肆意骚扰服务员的人渣,逼她鄙夷心痛的离开自己;走过似乎解释了这一切的源头事件,在军队中,他误杀了想要保护的女学生,一声枪响夺去了她的性命时,也洞穿了他的灵魂;再走到一切的初始,同样明亮的也许也是一个周末,青涩恋人的面前,是同样青涩的他,在歌声中,两人相视而笑。
有些人会觉得理解,对于一个本质热爱生活而纤细敏感的文艺青年来说,命运在那一枪中已经注定,自那之后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伤口逐渐溃烂,坏死,恶臭,最后扼杀整个灵魂与生命的过程;而有些人会觉得愤怒,因为他不是唯一一个经历了时代创伤的人,之后他实际上还是有选择,他可以选择不去当警察和审讯官,他可以选择洗心革面和青涩恋人共度余生,他可以选择好好的对待自己的妻子,他甚至可以选择开开心心的和情人在一起,而最后走到自杀全都是他咎由自取。
事实上也确实不能说有错,就是我们看待别人的时候,哪怕是我们发自内心关心的人,我们在真心想要帮助的时候,也会说“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机会还很多”,“不至于别这么钻牛角尖前面好着呢”并相信这些说法。海明威自杀的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不说,其实大部分去分析原因的人,内心恐怕都会觉得,如果是自己,面对如此的人生成就和名望,肯定是要活下去好好享受的。三岛由纪夫的自杀,很多人遗憾,很多人觉得他病态的要为某些罪恶的荣光殉葬,但无论如何,绝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的自杀理由,是无法让自己做出同意选择的。所以说人生是一座座孤岛,不仅仅在于我们的距离,也在于打向其他孤岛的巨浪,在我们眼中,仅仅能让一个小黑点,瞬间变成白色,然后我们知道大概率黑点会再出现一样。而只有打向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才会感觉到那看似毫无止境的不断增长的凶险,那还没有击打过来就已经能听到的咆哮,腥臭的味道,以及要被淹没的恐惧,哪怕再浮出水面,我们也很难去想,我就知道一定会浮上来,因为我们要挣扎着拍动四肢,我们要挣扎着喘气,我们要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看还有什么能抓的东西。
但其实事情也确实总会往好的方向进行,哪怕是《活着》中的福贵,他看到了和平不会哪天睡梦中一颗炮弹就在头颅边上炸开,也终于饿死冻死对他来说不再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也许有人会觉得这对于失去亲人来说不算什么,但Leonardo的荒野猎人中,他有几次是把亲人的照片拿出来看了几下就获得慰藉了的呢?《广告狂人》中,才华震惊业界的男主角,相对于看着就在混日子但长久呆下去的公司上层,其实后者才是事业的赢家。哪怕老舍如果坚持下去,他也许还能有机会去欧美进行学术访问交流和旅游。所以其实再多活一年,多活两年,事情总会以各自的形式好转,志得意满的状态也许确实会被混沌所淹没,但不幸也同样会被混沌弭平。所以再坚持下去,巨浪终将退却,暖春必定到来,永远会有人对自己微笑,再漫长的路也总有驿站或者哪怕是旅人的火堆,我们可以望着火苗打着寒颤,喝着热茶,披着毯子,然后在可信的经历或者不着调的吹牛中放松的进入梦乡。
如今再回忆起过去,小学同学的名字和面孔早已模糊,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去村子里玩,看到的一只公鸡,仿佛如果国王般,走在一群母鸡的前面,一步一步威严的如帝王般巡游于乡村的领土。我追逐他,让他仓皇地一边尖叫着一边在母鸡前奔跑,最后不小心跑到一个水洼里狼狈不堪。然后我看着他,抖了抖毛发,慢慢走回母鸡们的面前,没有任何的赧然和羞愧,甚至连前进的方向都没有换,继续保持着之前仿佛《陌上桑》中所描述的那样,“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继续他的如仪式般的踱步。年少的我不忿,觉得凭什么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还在那里装腔作势,而如今我只觉得这是一种不朽,是啊,为什么不呢?他确实也就是鸡群中的领袖,并获得仰慕的,人的追逐,又不是他能控制的。项羽乌江自刎,后人再遗憾,也不如刘邦每次都和狗一样仓皇逃跑但最后得以存留,难道不是么?确实不是所有的人,受了宫刑之后,能如司马迁一样青史留名,左右亿万后人对帝王的评价,但天冷的时候好好吃顿火锅,炎热的时候挑选自己喜欢的冰激凌口味,花开的时候游玩,落叶的时候开心的感受枯叶在脚下的声音和触感,总是并不困难的吧?
好好活下去,确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湖面烟波瞬千幻,水下沉木横百年。
韶华白首望月叹,圆缺周复共婵娟。